过年的吃

发布时间:2013-01-22 21:02:38 字体大小:[大][中][小]

梁  平

  小的时候特别想过年,到了现在又特别想小时候的过年。想来想去,有意思的还是吃。那时过年,能沾油水已属不易,即使沾上点,也很难留下印象,但汤圆是每年都得吃的。

  要过年了,家家的小石磨都早已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。虽然一年也就用这么一次,但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小石磨,多是摆出来给大家看,哪家的石磨好是很值得骄傲的。磨汤圆面很讲究。一般在年三十的前几天,大人们先把买来的糯米用水浸泡,然后将发胀了的糯米一勺一勺舀进磨眼。推磨之前,小石磨的出口处还要扎一条白布口袋,那是磨汤圆面的专用口袋,也是一年用一次,汤圆吃完了,洗净晒干叠好第二年再用。每到这个时候,大人在磨面,家里的小孩全都围着自家的磨子转,快乐得放弃了所有的游戏。

  一家人过年,糯米总要磨十多斤,只是汤圆心子顶多一碗。做汤圆心子的原料比如猪油、芝麻、冰糖之类,一是凭票供应,二是价格不菲,哪家都不敢铺张。那天磨完糯米,母亲心情很好,她收拾停当,从碗柜里取出装有汤圆心子的碗,用食指在碗里勾了一下,把一小团汤圆心子放进我嘴里,自己则抿了抿食指。我喜出望外,吃在嘴里,甜在心头,只是觉得实在太少、太不过瘾,反而勾出了我的馋虫。趁母亲不在厨房的时候,我如法炮制,用食指和中指在碗里又勾了一下,悄悄地跑出去了。

  我在那时就很讲“义气”了。我那“一勾”,起码是母亲那“一勾”的好几倍,我没有吃独食,而是和两个小伙伴一起躲在外面慢慢享受的,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。后来,碗里发生的“案子”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。父亲很生气,哥哥姐姐也很生气,母亲拿了支筷子在我伸出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两下,很痛,但是我没有哭。母亲打过我以后背过身自己哭了。

  真正过年吃汤圆的那天早上,有两个汤圆专门做了记号,母亲舀给了我,我吃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的心子比其它的多得多。我抬头悄悄看了母亲一眼,她若无其事地说笑着。我没说一句话,吃着甜蜜蜜的汤圆,心里却难受极了。从那以后,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懂事了、长大了。

  儿子一年一年长大,长到我偷吃汤圆心子的那个年纪的时候,我把他带到自己当知青的江津乡下去过了个年。说是过年,实际就是带着他在我当时的公社、大队、生产队去走了一遭。我落户的地名叫五里坡,现在也没改。一大早,我和儿子就顺着小路爬五里长坡。由于过年,路上的人很少,见到几个小青年,我也不认识了。

  走到坪桥的时候,一个老头迎面过来,我觉得面熟但记不起姓甚名谁了。老头瞧见了我:“嘿嘿,梁知青,稀客。”又回头看着儿子说:“一看就是你的儿。”我连忙叫儿子喊爷爷,儿子喊得也快,老头嚷起来:“啥子,啥子,我是张三,比你还小一岁,不要乱喊!”我一时有点尴尬。好在张三并不在意,立马从棉衣口袋里抓了一大捧炒胡豆递给儿子:“来,过年过节没得啥子好吃的,尝点尝点。”

  我一看张三那手,因长年劳作而磨得异常粗糙,又冻裂了好多口子,裂缝中夹杂着黑色的老垢,像多年没有洗过似的。这样的手我太熟悉了,就是这样一双双手带着我走过一程人生之路。捧在张三手上的炒胡豆也是黑黢黢的,乡下的炒胡豆就是这个颜色。此刻我心里一阵发紧,我害怕儿子看到这样的一双手、这样的一捧胡豆而轻视了张三的那份真情实感。那样,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张三,还有我。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发生,我想伸手替儿子接下,可儿子已经先我一步双手接了胡豆,放进自己的衣兜里,说了声“谢谢”。我着实松了口气。

  和张三分手以后,儿子指着衣兜问我:“现在可不可以吃?”我说:“你尝两颗吧,不想吃不要勉强。”老实说,我觉得儿子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。

  儿子先是剥了一颗丢进嘴里,然后小手抓出一把捏在掌心,一边跟我走,一边嚼得津津有味。不一会儿工夫,他满嘴满手都黑黢黢的了,像个小丑。我看着儿子滑稽的吃相,强忍住笑,一股热流从心里涌遍全身。我知道,儿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炒胡豆,他是真的觉得好吃,就像当年我真的觉得汤圆心子好吃一样。我索性也和儿子一起,边走边吃,不一会儿,把自己也弄得花脸花爪满嘴喷香。我相信,那次过年吃的胡豆,儿子同样会记得很久。

  吃,是过年很重要的事。有的吃,单单只是为了吃;有的吃,却在不经意中吃得刻骨铭心,吃出了许多意味。